《父親》(The Father,2020)是法國作家弗羅利安澤勒(Florian Zeller)的首部編導電影,改編自他2012年的同名劇作,劇本由他和把劇作翻譯成英語版的奧斯卡得獎編劇克里斯多佛漢普頓(Christopher Hampton)共同編寫,該劇2015年即曾被改編為法國片《頑童老爸翹家去》(Floride (Florida)),不過該片劇情做了大幅度更動,這個澤勒親自搬上銀幕的英語版,才是最貼近原作的版本。
安東尼是一名年過八旬的獨居老人,大女兒安每天都會去探望他。有天安說要搬到巴黎和男友同居,安東尼則因錯怪看護偷竊手錶而無人照料,又不信任再找新的看護,令安十分為難。忽然間,安東尼發現家中出現一名陌生男人,自稱是離婚已久的安的丈夫,並宣稱安東尼住在他們夫妻倆的房子裡,令他頓時困惑不已,隨後現身的安更不是原來的安,且又告訴他自己離婚已久,原來的男人則憑空消失。隔天安東尼醒來後,看見原來的安再度出現,兩人與神似久未露面小女兒的新看護見面,而安又變成已婚身分,丈夫卻是另一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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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有《長路將盡》(Iris,2001)和《妳的樣子》(Away from Her,2006)等關於老年失智症的傑出電影,也有精準刻劃老年恐懼的《愛.慕》(Amour,2012)在前,這個故事仍以懸疑、喜劇並帶點驚悚的截然不同風貌呈現,帶領觀眾透過失智父親主角的觀點,體驗身邊的現實不斷轉移改變,但即使觀眾在察覺這點後,仍無法預料後續的情節發展,只能跟著他一起不斷感到被操弄而沮喪、害怕被遺棄而手足無措、對小女兒畫作的睹物思人,以及總是尋找手錶對於時間流逝的焦慮;還有一點值得一提的是,他望向窗外路口的小男孩的短暫片段,似乎就是他看著童年的自己(由澤勒的兒子羅曼(Roman Zeller)客串飾演)。負責照顧他的大女兒,則提供亦能令人感同身受的辛酸子女立場,就算最後選擇追求自己的人生而把父親送進安養院,也顯得十分合理、完全能夠令人同情。
本片的父親主角是為了安東尼霍普金斯(Anthony Hopkins)量身改編,不僅名字改成安東尼,他在就醫時所說的生日1937年12月31日星期五,也正是他自己的生日,只差他在現實生活中並沒失智,但他以貴為奧斯卡影帝的資深功力,細膩精彩並說服力十足地詮釋主角在面臨接踵而來驟變時的訝異反應和心理影響,尤其是哭倒在安養院護士懷裡的最後一場戲,更是令人揪心不已;奧莉薇亞柯曼(Olivia Colman)也發揮後輩奧斯卡影后的實力,精準表現女兒有苦難言的複雜情緒,在去留之間掙扎的不捨感傷最令人動容。
澤勒與另一部同屆奧斯卡強片《游牧人生》(Nomadland,2020)導演趙婷不謀而合地使用義大利鋼琴音樂家魯多維柯艾奧迪(Ludovico Einaudi) 2019年的作品《散策七日》(Seven Days Walking)中的樂章,但呈現出和該片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淒美,完全襯托出主角如同身陷迷宮找不到出口的哀愁悲嘆;澤勒也加強戲劇性而使用對應角色的歌劇名曲,包括片頭亨利珀塞爾(Henry Purcell,1659-1695)《亞瑟王》(King Arthur,1691,半歌劇)的〈寒冷之歌〉(Cold Song)、王家衛亦曾在《2046》(2004)中使用的貝里尼(Vincenzo Bellini,1801- 1835)《諾瑪》(Norma,1831)的〈純潔的女神〉(Casta Diva),和比才(Georges Bizet,1838-1875)《採珠人》(Les Pêcheurs des perles (The Pearl Fishers),1863)的〈我想我又聽到了〉(Je crois entendre encore,演出電影中有這首曲目是安東尼霍普金斯的心願),第一首破題點出主角身不由己的無能為力,第二首隱喻主角似乎行將就木的狀態,第三首則帶出他的思女心切。
入圍奧斯卡的美術設計和剪輯也是本片的兩大功臣,資深電影美術師彼得法蘭西斯(Peter Francis)和佈置師凱西費德史東(Cathy Featherstone)在看似相同實則不同的公寓場景,除了掛畫、佈置和色調質感的講究,更隨著主角的心理狀態改變在細節處做出差異,一路延伸穿梭空間到小女兒傷重住進的醫院,和最後室內單調狹窄空間和室外巨大破碎臉雕像對應的安養院,也巧妙在公寓中融入診所椅子;涉獵類型廣泛的剪輯師尤格斯藍普林諾斯(Yorgos Lamprinos)則透過不著痕跡轉換場景的高超剪輯,帶領觀眾馬不停蹄地經歷主角的內心思緒。
安東尼霍普金斯除了是導演心目中的不二人選,克里斯多佛漢普頓曾執筆1985年同由霍普金斯主演的電影《好父親》(The Good Father,1985),所以本片在某種程度上也像是他獻給霍普金斯的「父親續篇」。本片表面上看來像是還原記憶的抽絲剝繭,其實是製造假象的無盡混沌,比起其他用同類手法表現失憶或精神異常的作品,《楚門的世界》(The Truman Show,1998)那種分不清身處世界虛實、人生只能受到擺布的無力感,才是本片想令觀眾深刻感受的。最後轉向窗外滿是枝繁葉茂的樹叢,強烈對比他形容自己像枝葉隨著風雨凋零,留下一個惆悵不已的低迴餘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