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來香港新銳導演輩出,例如《一念無明》(2017)的黃進、《淪落人》(2018)的陳小娟,和《翠絲》(2018)的李駿碩(也在本片中客串),《金都》(2019)的黃綺琳可能不是其中最厲害的,但可能是角色塑造最平實自然,也最貼近人心的。
本片以位於香港太子區、以婚紗店和結婚籌備服務著名的金都商場為背景,太子(Prince Edward)這個名稱的由來,是為了迎娶離過婚的美國女友華里絲辛普森而退下王位轟動一時的愛德華八世仍身為王子的時期,片中男主角英文名字也刻意取為巧合的Edward,用來隱喻女主角被困在這個區域裡和與男友/未婚夫的關係中,而且甚至就住在和金都商場同一棟的大樓裡,《My Prince Edward》也是由這個設定衍生出的有趣反諷英文片名。
與男友交往將近八年的女主角張莉芳,其實已經容忍Edward到裝作若無其事的地步,直到男友終於求婚,她才被迫正視自己曾和中國人假結婚來掙錢的過去,而且不只是記錄可能會出現在證書上,更發現本早該離婚的她仍是已婚,而且想取得香港身分的那個中國人剛好在此時找上門,終於紙包不住火、東窗事發。
但假結婚風波並不是她最大的問題,而是她總是忽視自己對Edward的感覺究竟為何。Edward起初看似風趣體貼,但緊迫盯人愛吃醋的一面隨後露餡,還有在家把腳指甲剪到地板上並且不收好指甲刀、沒事就是打開電玩和別人連線,甚至上大號不關門,不過這也令人看見一直忍受的莉芳自己的問題,似乎她對於感情、對於人生的態度就是渾渾噩噩、得過且過。
Edward最大的問題就是身為一個大媽寶,這也解釋了他對莉芳依賴到偏執的心態,但他讓媽媽隨時進出他和莉芳的住處、不和莉芳討論就和媽媽自行訂下婚期,連問都沒問就讓媽媽把莉芳買的烏龜扔掉,壓倒莉芳的最後一根稻草。這隻莉芳在片頭莫名其妙買下的烏龜,也明顯鋪陳莉芳就像一隻漫不在乎、任人擺布的縮頭烏龜,而且得到的還不是她可能同情像是自己翻不過身的那隻,不過最後被扔掉的烏龜,就像自我放逐後的她,反而可能會獲得自由。
黃綺琳至今兩部編導作品講的都是正視自己最不敢面對的感情和人生,雖然皆可視為浪漫喜劇,卻也都有和一般浪漫喜劇反其道而行、令人深感共鳴的寫實,以及華語電影中難得令人會心一笑的生活化幽默(對我而言比彭浩翔的誇張笑料和仍有些尷尬的情境喜劇更為高明)。她的畢業短片作《赤鱲角到天水圍是我愛你最佳距離》(2012)以兩名久別重逢、曾有過一段情的男性高中同學為主角,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代駕路程中,終於獲得釐清彼此心中留下疙瘩的契機,並且或許能夠再續前緣,也把舊情人被綁在一起的喜劇情境設計得相當精準。《金都》中的男女主角在工作上、家中和遇到的困境裡,都有令人莞爾或放聲笑出的橋段,例如莉芳的女同志同事兼老同學死黨揶揄她面臨假結婚的困境和即將成婚的煩惱,以及東窗事發後Edward向她當面對質時,Edward助手緩和嚴肅氣氛的笑料。兩片也都有算是令人意想不到卻也深感貼近真實人生的結局。
片中有一個可能是要讓觀眾自行猜想的環節,就是除了同事以外,亦曾是莉芳室友的另一名即將成婚的老同學死黨和她見面時的尷尬情境,因為《赤鱲角到天水圍是我愛你最佳距離》以男同志為主角,本片中也有女同志角色(由以本片獲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的林二汶兼演),所以也不禁令人聯想莉芳和該老友或許曾是一對女同志情侶的可能,但也可能只是莉芳在交男友後毅然決然搬出房子而留下疙瘩,這名老友的結婚設定,至少有對比莉芳不願向傳統和社會屈服的用意。
從歌唱團體出道至今長達近20年的鄧麗欣,其實也一直致力於演藝,但可能直到2017年的《空手道》才真正一展演技並獲得獎項肯定,莉芳這個面臨外在和內在衝突、層次豐富的角色當然能令她更加大展身手,她也證明自己的演技並非曇花一現。不過飾演Edward的朱栢康,把集各種缺點地雷於一身而容易淪為平板反派的角色也演得層次分明並令人同情,可能更值得佩服。
本片是黃綺琳取材親身經歷,貼在屋內的電影海報,當然象徵她也把自己的影迷身分投射在莉芳身上,包括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的作品集、賈克大地(Jacques Tati)的《遊戲時間》(Playtime,1967),更有不只分享自己喜好、更能引經據典來呼應本片的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的《蝴蝶夢》(Rebecca,1940)和米歇爾龔特利(Michel Gondry)的《王牌冤家》(Eternal Sunshine of the Spotless Mind,2004)。《蝴蝶夢》裡豪門丈夫隱瞞不為人知的過去,和女主角對於自己婚姻的不確定,如同綜合成莉芳這個角色的背景;《王牌冤家》中消除記憶後無法將就別人並依然愛上彼此的分手怨偶,就像莉芳最後領悟不能再將就於她其實並不愛的Edward,更不能繼續讓人生將就下去。最後她身在中國的結局相當令人玩味,和她假結婚的中國人原本口口聲聲追求自由,最後還是被自己困住,但什麼才是真正的自由?任何一種自由,其實都不會永久,也都必須妥協或犧牲於另一種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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