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鎊電影專欄 George Column

繼《遠方》（Distant，2002）、《適合分手的天氣》（Climates，2006）、《三隻猴子》（Three Monkeys，2008）和《安那托利亞故事》（Once Upon a Time in Anatolia，2011）接連入選坎城影展正式競賽並從未空手而歸後，努瑞貝其錫蘭（NuriBilge Ceylan）終於在與第一部獲得金棕櫚獎的土耳其片《自由之路》（Yol，1982）相隔32年後，並適逢土耳其電影一百週年時奪下金棕櫚獎，獨具深刻象徵意義。錫蘭延續他一貫充滿人文思考和人性洞悉的長才，《冬日甦醒》（Winter Sleep）雖以三小時16分（初剪更長達四小時半）的史詩篇幅造就史上最長的金棕櫚獎影片（李安亦改編自短篇故事的《斷背山》和《色｜戒》超過兩小時甚至兩小時半以上的反差已為先例），對話連篇卻字字珠璣並發人深省，引用兩世紀前的文學經典成為至今依舊繞樑不絕的永恆寓言。

除了受到俄國文豪托爾斯泰（Leo Tolstoy，1828-1910）和杜斯妥也夫斯基（Fyodor Dostoevsky，1821-1881）的作品啟發，《冬日甦醒》的故事雛型主要取自俄國文壇巨匠契訶夫（Anton Chekhov，1961-1904）的兩則短篇小說〈傑出的人們〉（Excellent People，1891）和〈妻子〉（The Wife，1998）。〈傑出的人們〉關於文學評論家主角和與他同住的寡婦姊妹因觀點不同而逐漸形同陌路；〈妻子〉敘述一位工程師在收到一封來自貧困農民請求援助的信後，延伸出與他年輕妻子和自我內心的情感風波與改變。錫蘭和妻子艾布露（Ebru Ceylan）耗時長達半年聯手改編的285頁劇本，自然將背景從19世紀的俄羅斯轉移到現今的土耳其，融合了這兩個故事，兩位主角合而為一，和姊姊與妻子共處同一屋簷下。故事中的幾場重點戲都幾乎原封不動地保留在片中：主角邀請好友到家中並請妻子加入詢問有關救助別人的意見；姊姊與主角爭辯該不該反抗惡行；妻子因主角干涉她的聚會而十分不悅；主角亟欲主導妻子的慈善募款而大肆爭吵；主角到朋友家中遇見因與妻子狀似親暱卻個性爽朗令他改觀的男子；主角回到家深感自己已徹底改頭換面。

但既然設於不同時空又將其影像化，適當的修改和無對白的影像相當必要。主角的名字改為亞丁（Aydin），在土耳其文裡為「富有智慧」之意，用以凸顯亞丁過人的智力，也諷刺他因而睥睨一切的個性。亞丁從〈傑出的人們〉中為報章撰文的主角轉為網路專欄作家；〈妻子〉中的工程師變成本片中的前劇場演員，以對話推動劇情的作法除了取自原著，也呼應契訶夫亦以劇作家聞名的身分，舞台劇式的室內戲令人聯想到柏格曼（Ingmar Bergman，1918-2007）等名導的經典傑作。錫蘭對選角十分堅持，硬是等到已婉拒三次的男主角哈魯克畢爾金納（Haluk Bilginer）加入，就是要用他舞台劇的資深硬底子演技來完成他理想中的演出效果；分別飾演妻子和姊姊的梅莉莎索貞（Melisa Sözen）和黛梅特阿克巴格（Demet Akbag）等主要演員都是首度與他合作，在土耳其安那托利亞東南部卡帕多細亞（Cappadocia）冬季中的足足兩週和伊斯坦堡片廠中四週的長拍攝期，精雕細琢出銀幕上彷彿早已合作無間的精采表現。

卡帕多細亞是在聖經故事中和歷史發源的重要地點，讓本片更多了一層象徵原始人性的涵義；如洞穴般的旅店收容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來來去去就像在歷史上每個曾經和現正存在的人。〈傑出的人們〉中主角的寡婦姊妹被改成片中僅失婚的姊姊，藉以加強該角色對自己過往的不確定，及一份了無生趣的人生中更值得生存的目標；〈妻子〉中的妻子並非一開始就對主角透露自己欲慈善的渴望，本片中從一開始就開誠布公的慈善家身分，讓她在反對主角救助別人時更顯矛盾；主角在聚會上和好友家中遇見的男子從醫師變成老師，削弱他身為農民救濟者的職責，而加強聚會者捐助學校卻不救無產貧民的私利疑雲。

本片加入了原著中沒有的房客一家角色，一對各為善良修士及因有暴力傾向而失業的兄弟及他們的家人，為原著中已存在對於主角雙雙鄙視有虔誠信仰和毫無信仰者的宗教意味加深厚度，妻子企圖私下以主角的捐款幫助該兄弟亦為添加情節，對方讓她驚訝而不解的反應，是主角姊姊堅持不反抗惡行的一種解答，也展現了人性中毫無邏輯的矛盾。亞丁從買馬、看見身不由己的馬任人操控，到在離開家時將馬匹釋放，隱喻他自身心理的轉變；他在布滿白雪的路上看見的狼屍和獵到的斃命野兔，暗示他身為旁觀者和強勢者的不安感。影片在最後終於出現如故事中第一人稱的自白，陳述主角自己已被改變及對妻子依舊深刻的愛，但少了原著中目睹好友收容貧民和街頭貧瘠景象的當頭棒喝，並願意捐獻一切財富的完成大我，讓影片結束於同樣將知識傳承下去的執筆，添增了面臨中產階級道德危機時仍有階級隔閡的曖昧感。〈傑出的人們〉以第三人稱敘述主角如何在死後為人漠視淡忘的惆悵，則迴盪在漸漸遠離旅店的冬日蕭瑟鏡頭中，亦像是在妻子房內出現的伊利亞葛拉祖諾夫（Ilya Glazunov）為杜斯妥也夫斯基第一本小說《涅陀契卡•涅茲凡諾娃》（Netochlca Nezvanova，1849） 所畫的插圖（亦為本片海報靈感來源）中融入背景中的人物，人生在世如滄海一粟般繼續冬眠下去，等待在形同永無止盡冬季過後的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