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大師導演都在作品中回顧自己的童年或年少時期，例如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1932-1986）的《鏡子》（The Mirror，1975）和侯孝賢的《童年往事》（1985），但鮮少如佩德羅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痛苦與榮耀》（Dolor y gloria (Pain and Glory)，2019）是從自己步入老年起，再和童年跳躍交錯並行，正如記憶本身一般。相較於明顯多為虛構的半自傳電影《壞教慾》（La mala educación (Bad Education)，2004），《痛苦與榮耀》或許才可說是阿莫多瓦的真正自傳作品，透過年邁人生和童年回憶穿插敘事，交織出一部少了犀利尖銳、卻遠更真誠動人的另一代表作。
薩爾瓦多馬尤（安東尼歐班德拉斯 飾）是一名即將邁向老年的電影導演，他已忍受生理病痛長達數十年，心理困擾一直以來更是形影不離地跟隨著他。某日，他巧遇曾合作過卻已久違多年的女演員（賽西莉亞羅特 飾）、得知30年前演出他首部長片後便不歡而散的男演員艾貝托（阿席耶艾特克賽安迪亞 飾）在遠赴墨西哥發展後回到西班牙，適逢被修復的首部作品即將重映，他便去拜訪艾貝托、邀請他一同出席映後座談，兩人也因而終於重修舊好。
艾貝托偶然在賽爾瓦多家讀到他的某篇文章，是他記下童年電影記憶和逝去深刻愛情的回憶錄，他原本向薩爾瓦多提議讓他搬上舞台不成，但在薩爾瓦多的身心狀態似乎更加每況愈下，並與回憶產生越來越多連結後，他轉念答應讓艾貝托演出這篇文章，未料其中提到的過往摯愛費德里柯（雷歐納多斯巴拉格利亞 飾）正巧在暌違數十年後從定居的阿根廷回到西班牙造訪，並偶然進場觀賞這齣表演、立刻認出劇中敘述的一切，進而與薩爾瓦多久別重逢。
本片可說是阿莫多瓦至今最純熟沉穩的作品，細膩描繪回憶對當下人生的深刻影響，以及誠實面對過往的自我療癒。他早在《破碎的擁抱》（Los abrazos rotos (Broken Embraces)，2009）中使用過的劇中劇手法，在本片中更加高明，充滿過去與現在、虛構與真實的豐富層次，片中角色也令影迷不禁聯想在現實中對應的演員。影片開始不久後出現、希望能再和薩爾瓦多合作的女演員，似乎暗示在後半段中飾演老年母親、與他中斷合作長達30年的胡莉葉塔賽蘭諾（Julieta Serrano），正是現實中的這名女演員，她與後來才加入阿莫多瓦作品的潘妮洛普克魯茲（Penélope Cruz）在片中分飾母親一角的兩個時期，除了深具傳承意義，她處之泰然、舉重若輕的老練演技，充滿說服力十足並令人暖心的歲月痕跡。
薩爾瓦多和助理梅賽德絲（諾拉諾瓦斯 飾）的互動看似無關緊要，他們時常意見相左、其實關懷彼此的細枝末節，令本片在不經意間持續散發暖意。童年回憶也是本片溫暖的主要來源，薩爾瓦多的母親是崇尚安身立命的傳統婦女，但她也看出薩爾瓦多的才華、設法讓他繼續求學出人頭地，薩爾瓦多在天主教學校畢業後即移居大城市馬德里、不敢讓母親得知他是同志而拒絕母親與他同居的要求，或許也是因為他可能在學校被神父性侵（詳見《壞教慾》）而對母親不諒解，到了母親臨終前，他才泯除心中的怨恨、瞭解母親為他著想的初衷，與母親和解，也與自己和解。
本片似乎也揭曉阿莫多瓦近年來開始參與製作阿根廷電影的真正原因，他找來製作過的《生命中最抓狂的小事》（Relatos salvajes (Wild Tales)，2014）阿根廷男演員雷歐納多斯巴拉格利亞演出費德里柯，短短兩幕看劇和久別重逢的戲碼，即成為本片最令人難忘的深刻演出。首度和阿莫多瓦合作的西班牙男星阿席耶艾特克賽安迪亞，也精采演出和薩爾瓦多打開彼此心結的艾貝多，在片中舞台劇呈現迷人又動人的表演，也完美演繹阿莫多瓦冷不防的招牌幽默。薩爾瓦多因艾貝多的引介開始吸食海洛因，以麻醉自己的痛楚，也反諷地被塑造成一個幽默元素。
本片的最大功臣，當然是年輕時被阿莫多瓦慧眼提攜、而後成為國際巨星卻相隔22年後才再與阿莫多瓦合作的安東尼歐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他從服裝造型到表情聲音都維妙維肖酷似阿莫多瓦，顯示他和阿莫多瓦相識多年的深厚默契，他也以人生歷練不著痕跡地演出各種情緒轉折和成熟世故，成就這部生涯演技代表作。薩爾瓦多這個名字在西班牙文裡意為「拯救者」，他在小時候拯救了啟蒙他性傾向的年輕健壯鄰居艾杜瓦多（賽薩維森泰 飾）、教他識字而改變他的人生，50年後，年邁的薩爾瓦多意外找到艾杜瓦多曾幫他畫的優美肖像，回過頭來拯救了他，但真正拯救他的不是這幅畫，而也是他自己。
留言列表
